□ 陈茂生
坐方凳斜倚八仙桌一角,恍然就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丁家客堂间。对面条桌上留声机传来梅兰芳咿咿吖吖的京剧唱腔,墙上的漫画里那些名声遐迩的文坛名宿、画坛大家、艺坛明星或嬉皮笑脸、或故作拿捏地出着洋相;身后有位中年男子温文尔雅地注视着走来过往的参观者;当然这是透过硕大的照片,边上还有一排字《慕琴生涯——丁悚诞辰130周年文献艺术展》。
机缘巧合,读了丁悚先生早年在报纸上连载的合集《四十年艺壇谈回忆录》,方知丁悚是著名漫画家丁聪他爹;是当年执沪上漫画界牛耳之一者,且摄影文字无一不精;丁家客堂间每到周六“大咖”云集十分热闹,聊得话题出得洋相,隔天报纸都有披露;在那相聚的“丁之人”如今都赋予了大师、专家、教授等称号,当时却是一群无职称、无工作、更无编制的“孟浪”中青年人,又都是有两把甚至好几把“刷子”的文艺雅士;缺了他们,海派艺术就会有很多遗憾。每周一次相聚当然可冠以沙龙、雅集,而丁悚直接干脆称为“啸聚”。时隔八十多年,书中鲜活生猛的史料故事让那些正襟危坐的文化名人生动鲜活了起来;更有感他的处世通达,交友开阔,做人随和,作品两度被官方责令都在谈笑中妥善应对;特意换乘两部地铁来看看这位前卫开放又“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上海“老克勒”。
当时沪上明星如周璇、金焰、王人美、白虹等皆为丁府座上宾,称丁悚夫妇“寄爹”“寄娘”。丁悚曾大力提携出身贫寒的周璇,用如今上海话来说就是找人脉,寻角色,助她一步步成为当红影星;而周璇在言谈书信里也尽执后辈之礼,遇到麻烦事、苦恼事皆一一实情相告;展厅里有一封周璇给丁悚的信让人瞩目。丁悚在美术创作中以画百美图、拍美女肖像照闻名,却从无一点绯闻,亲和大度的绅士风度令人钦佩。那本“回忆录”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某日,丁悚与几位朋友在北四川路“奥迪安”看电影;散场时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有人建议“何不上前,一饱眼福?”丁悚劝道:“万万不可胡来,那是我们的学生,如此行为,师道何来?”众人遂即止步。当时丁悚在好几所学校担任教学,男女学生也多,“所以在游乐场,往往连野眼也不敢多看。并不是自命为君子,实在是在其位谋其政,地位犯就,不得不如此也。”以“师道”为由,让出“馊主意”的可以体面地下个台阶。想必“人品好、兜得转、拎得清”的上海爷叔就应如此。
丁悚也是一个顾家好男人。13岁到上海“学生意”,18岁开始学美术;在广告、月份牌等商业美术中积蓄足够功力,随后到各大、中学校担任教务长、美术教授;并喜欢摆弄照相机、留声机等当时最新的玩意。因与沪上歌舞、演艺圈熟稔,各唱片公司竞相请他担任顾问,因此当年留下很多流行音乐,也留下了梅兰芳、程砚秋、马连良等京剧大师的音响资料,如今听来实在弥足珍贵。
春节的一个午后,象征性地坐在丁家客堂间;不远处的延安高架路车流滚滚,轨交列车隆隆驶过;身后丁悚老先生儒雅地微笑,穿过近百年风云,注视着城市变迁,文脉传承。